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樱笋时 第117节
    张文澜轻轻皱了一下眉。
    他不喜欢黄脸江湖人的粗俗,但是陌生人,无伤大雅,二人出去便是仇敌,不必多在意。
    他便
    温温和和地提建议:“我还是担心墙破后,郎君受伤……不如我们用绳索,将手绑在一起。若当真出现危险,我能拉郎君一把。在下虽然看着平平无奇,但确实会一些拳脚功夫,应当还是有些用的。”
    这人好妥帖。
    他说话间,就一改之前面对陌生江湖客的冷漠,寻找绳索。
    昏暗地洞中自然是没有绳索的,张文澜想一想,用手去拨他自己的发带。
    姚宝樱一怔,便见他毫不犹豫地摘了发带,乌发当即散下大半来。
    乌发柔软,拂过他的脸,擦过他的唇,落入他肩头衣领,逶迤向下。青年眉目端正,尾部却带邪气,全靠气质与装扮撑着。而他束发时清正,散发时妖魅,不外如是。
    此时,张文澜用发带绑住自己手腕,另一头朝姚宝樱递去时,见对面的黄脸江湖客神色分外迷离。
    张文澜摸一下自己的脸: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姚宝樱迅速回神。
    她抑住自己的心跳,不好提自己那一瞬的丢脸意动。
    她顺着他的意,看他低头为自己绑发带。
    张文澜的手落在她腕间:“你的手腕……”
    姚宝樱不动声色,她不信他但凭手腕能认人。她又不像他,虎口有明显的个人痕迹。
    张文澜只说:“和郎君的身高看着不太匹配。”
    自然。
    姚宝樱扮演男儿,用了哑姑教的秘术改了面相,又踩高武靴,个子高挑。而缩骨容易扩骨难,她实在没本事把自己的手腕,变得像男儿一样。
    姚宝樱便笑:“郎君你的腰身,和你的身高也不太匹配。”
    这种暗搓搓的嘲讽,张文澜当做听不懂,只善解人意地笑一下。
    姚宝樱看得出,他笑容更敷衍了。
    如此,系好发带,姚宝樱再次站到了那堵墙前。
    青色发白缠在青衣江湖客与白衣郎君的手腕间,二人相距一丈,不远不近。姚宝樱低头,看这截发带,心神恍惚几分。
    张文澜这个人,非常有意思。
    他与人相处,如水临渊,既不涉水而深,也不赴汤蹈火。他片叶不沾身,管你死去活来。
    可他释放善意的时候,又非常的温柔多情,细致妥当,甚至有一种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”的自我奉献感。
    真动人。
    —
    这截发带在昏暗光线中托着二人手腕。只是青年手洁白,江湖客手黄黑。
    张文澜不合时宜地想到姚宝樱。
    有一个时候,他也曾把铁锁绑在二人手腕间。
    那时他扮演张漠,看她看得紧。他以哥哥身份约她出门,她应下时,他又是愤怒又是欣喜。他被她劈晕在床笫间,被长青唤醒时,恨得当即安排了铁锁,要惩罚她,报复她。
    那截铁锁,束在手腕间,藏在甩袖下。二人并肩走动时,那种心知肚明而不对外宣泄的亲昵感,让张文澜窃喜。
    他的手腕冷白,像冷冰冰的瓷器,高雅单薄,只需一推便会碎成满地珠玉琳琅。而她的手是肉粉色的,白里透红,越是靠近,越是活色生香……
    如今时过境迁,他在地洞下和陌生江湖客虚与委蛇的时候,同样身处夷山的宝樱,在做什么呢?
    地洞中,躲在角落的青年目光黯然,站在墙前的江湖客一脸肃然。
    宝樱再三等待,确认张文澜不会再叫她了,这才鼓气于掌,一气劈下——
    “轰——”
    墙石迸溅,土屑纷飞。
    石墙裂开时,墙的另一侧堵住的巨石朝姚宝樱砸来。而这正是张文澜之前说的野狐像,石像被卡在了本就变形的、多出来的一堵墙前,后方一场条石碓都在墙壁塌陷的一瞬,迫不及待地朝姚宝樱扑来。
    宛如万千雨点。
    长坡向下,野狐石像朝姚宝樱闷头砸来,寸息之地,姚宝樱没有多少躲避的空间。幸好她手腕上牵着一根绳——
    发带那一头的张文澜语气急促:“叶五郎,右边也有一只狐狸!”
    右边?
    姚宝樱余光发觉,拧腰右闪的姿势霎时停住,长身跃上,躲开倒塌石像的第一波攻击。
    恰时,张文澜骤然发力,将她朝后拽去。姚宝樱顺势转身扑向张文澜,抓住他的手就朝后纵步,极速拉着他,没命地在地道中奔跑。
    又一次天崩地裂!
    长坡看不到尽头,坡路为石像助力。
    石像滚动间,张文澜拽着姚宝樱,姚宝樱拉着张文澜,二人猛地朝前一扑,矮身躲开后面轰隆的两只石像。石像“哐”地砸在地上,沉闷“咚”声震碎一旁哗啦啦土墙,却仍不停歇,骨碌碌朝前滚来。
    姚宝樱看到左侧土墙后裂出来的空隙,厉声:“郎君!”
    张文澜离那空隙进!
    他反应极快,闪身躲入土墙时,拽着姚宝樱,将人拖抱进了墙后。
    二人撞在一起,宝樱闻到他身上的香气。
    “轰隆隆——”
    狐狸石像从二人前方的土墙缝隙外继续朝下滚,终于在尽头处不知砸到了哪一面墙,终于停了下来。
    地洞也静了下来。
    姚宝樱趴伏在他身上喘气,他神色一变,心魂才生出些怪异感觉,身上的人便爬起来,爬出土墙缝隙。姚宝樱沿着坡路朝上望,看到了一定点微光。
    她欣喜笑:“我们离出去越来越近了!”
    后方青年没回应。
    姚宝樱扭头看他,见他低着头,看着二人手间相缠的发带出神。他食指与拇指捏搓着,露出些迷惘之色。
    但他迅速调整好,抬头看她。
    姚宝樱爬回土墙缝隙洞中,再一次纠正:“郎君,你方才又叫错名字了。我不叫‘叶五郎’,我叫‘云十郎’。”
    张文澜心想:不重要。
    你叫什么,根本不重要。你身为江湖人,等到出去,我们便是敌人……但是,难道每一个江湖人,都是敌人吗?
    张文澜目中光华生了异色。
    无论如何,在地洞中行走这一路,自己确实需要这位黄脸江湖人。
    张文澜便颔首。
    大约觉得她有用,他终于舍得给自己编一个身世了:“在下一介书生,进京赶考,路过夷山,被山中盗贼抓住,关了起来。盗贼要在下家人来赎,不想外面似乎来了官兵,山贼们便去应对……在下这才找了机会逃出。”
    他苦笑:“没想到在下躲入地洞,却遇到地龙。时运不济,竟如此倒霉。”
    姚宝樱惊叹他的谎言信手拈来,没一个字是真的。
    他口中的山贼,该不会影射他们鬼市的兄弟吧?
    但他们何曾敢抓他?绑架朝廷大官,他们不想活了吗?
    张文澜靠墙坐正,适时询问姚宝樱:“兄台是?”
    姚宝樱等着看他如何圆谎:“也许我就是你口中的山贼一伙中的一员呢?”
    他一顿,面不改色:“是么?但天下恶徒占山为王,却也多的是人被逼无奈,走入歧途。我没有在山贼中见过郎君的面,想来郎君是时势所逼,深陷贼窝。只要官兵解救我们,我会为郎君你证实清白的。”
    姚宝樱点头,脑袋一顿一顿的:“好说,好说。”
    这处土墙缝隙后,只堪堪坐得下他二人。
    姚宝樱看到这位朝廷大官褪去官服后,雪白锦缎托着他一双劲瘦手腕,与窄薄腰身。
    他斯文恬静,乌发散面睫毛覆眼。睫与发长而不乱,端望过去,簌簌如疏影,其下眼如秋泓。
    他正跪坐,手腕抵在膝盖上。缝隙外的光昏澄,他眼中流出的光,有一种脆弱的美感。
    他编谎认真,又长成这样。而眼下没有危机,她的心便有些痒。
    她便逗他:“可是山贼们为什么独独绑架你呢?你有何特异之处啊?你恐怕不是寻常的赶考书生吧?”
    张文澜听到宝樱的问题,适当地抬眼,不紧不慢:“在下确实也没那么寻常。”
    姚宝樱:“你哪里和别人不一样?”
    张文澜好像难以启齿,脸色微红:“那山贼头领看中了在下的相貌,强掳在下,做她的压寨夫君。”
    姚宝樱脸僵住了。
    女贼是谁?你说清楚。
    朝廷大官污人清白,不用负责吗?
    多亏易容,掩住了她脸色的僵硬。然而她眼神的僵硬,却是掩不住的。
    张文澜好平静:“那女贼觊觎我,我誓死不从,只好逃命。如此难堪之事,还望郎君为我保密。”
    姚宝樱诡异地盯着他。
    她声音都有些飘了:“敢问郎君如何称呼?”
    张文澜迟疑一下,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称呼:“澜公子。”
    还能怎么办呢?
    宝樱毕竟是来和他做兄弟的啊——
    少女肃然拱手,字正腔圆:“澜公子,幸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