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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
    “严自得!”安有叫他,他伸手指向右方,“婆婆!”
    他们一路狂奔,不知不觉竟逃到了河边。河面映着漫天火光,就在那片动荡的光影之上,婆婆正独自立在屋顶,陨石拖着火尾从她身侧呼啸而过?,书页纷飞,物?件如雨坠。她却岿然不动,双臂大张,衣摆在热风中猎猎翻飞,脸上竟带着近乎安详的平静。
    她晃着手,像摇晃折断的芦苇,先是高喊:“流星!降临了!降临了!”
    继而她又将手放下,合十于胸前,头颅低垂,仿佛骨头尽碎,只剩皮肉相连。严自得靠近了些?,光溅在她脸上,似血,刺穿她眼球,覆盖她发顶,婆婆低偎着头颅,嘴唇蠕动,字眼密密麻麻涌出?。
    “许愿,许愿!”
    严自得咬紧牙,忍着头痛冲着她大叫:“跑啊!还要许什么愿,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神?这都要快死?了!跑啊!”
    婆婆颤巍巍抬头,嘴唇停止翕动,眼睛黢黑地望着他,蓦地,她偏着脑袋,很好奇问道:
    “世界没有神吗?你不就是吗?”
    “如果没有神的话,为?什么你不愿醒来?”
    疯了,都疯了。婆婆是的,小?无?也?是,一个两个净说着让人奇怪的话,什么意识,什么醒来,什么神,这些?白痴的,庞大的,要将自己?全部撕碎透进?泥土的词。
    好奇怪,好奇怪!严自得头痛欲裂,他好想逃。
    “轰!!”
    陨石落得更多了,滔天暴雨那般,书页、相纸也?倾盆而下,天穹似乎被一双无?形的手撕裂,要将胃袋里所有未消化的杂物?尽数倾吐。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
    身后安有也?在叫他,严自得好缓慢回过?头,安有站在一场陨石雨中,表情在笑,却更像是流泪的模样。
    严自得后退几步,手腕上的绸带绷得好紧,他抗拒:“我不想听。”
    但安有这次却没有给他任何逃避机会,他目光柔柔,看向严自得的眼神好轻,像雾,像风,严自得抓不住。
    安有自顾自说,他的声?音交叠在婆婆不断高昂的念咒声?中,他一边解开绸带一边说:
    “其实我总是做不好决断。之前想的太天真,以为?只要让你在你的幻境里面幸福就好,就算不醒来也?没有关系,选择逃避也?是正确,但可惜我总有点私心,让我在你选择里占了太多位置,这一步做的太不对。”
    什么对不对错不错,严自得早就不愿意去纠结这一切,事物?不需要区别对错,人生完全可以闭上眼睛囫囵地过?。
    他不想厘清,严自得声?音颤抖着:“什么啊,你们到底要说什么?我不在乎你之前什么对的错的,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?”
    婆婆在后面依旧双手合十,喃喃着:“醒来!醒来!”
    “没有人能够预料未来。”安有说,“但现在的我能给出?你的回答是——”
    “不好。”
    “醒来!醒来!”
    大脑似乎被一万只蚂蚁啃食,严自得头皮发麻,视线再度开始恍惚。又一张相纸飘在手边,严自得拿住,强忍着剧痛去看,相片上的一人赫然是他自己?,旁边还有另一个人,他穿着和自己?一样的校服,表情冷酷。这张脸看起来好熟悉,偏偏严自得一点都想不起来他是谁。
    安有扭过?头,没有去看严自得,他眺望着河面,神色好宁静,他说:“哥哥,醒来吧。”
    话音刚落,他便毫无?预兆从岸堤边纵身一跃——
    “小?无?!!!”
    “嗡——嗡——”
    世界归于阒寂。
    陨石悬停在半空,书页、相纸翻飞,啪嗒一声?,在最后一瞬齐齐坠地,婆婆静止不动,双手高举,表情凝固在癫狂的顶点,而安有——
    严自得软着脚扑过?去,安有凝滞于半空,微阖着眼,呈现坠落的姿态。
    世界骤然静止。
    多么诡异。陨石悬停,书页相纸却如雪花般落下,无?数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在严自得眼前交替,人的身体僵住,心跳却像时?钟那样哒哒哒地计时?。
    婆婆似乎在扮演秒针,一秒心跳一下,哒哒哒,规律,持续,时?间流淌。安有则在扮演分针,六十秒他胸腔才鼓动一次,咚、咚、咚,时?间踉跄前进?。
    严自得呢?
    严自得在此时?却根本听不见自己?心跳,仿佛脏器全都掏空,风呼啸着穿过?他身体,又仿佛自己?身上所有的液体尽数流光,他变得干瘪,空罐头那样被生活的真相捏爆。
    “小?无?。”严自得叫,声?音却像初生的猫一样,他开始怀疑自己?到底有没有叫出?口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安有没有回答,他依旧维持着坠落的姿态,四肢朝上,发丝飞舞,凝滞,他脱离重力,背离惯性,就这么悬停于半空间,如同雕塑。
    “婆婆。”严自得又叫,声?音更低了,他开始喘不上气,说不出?话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同样无?言。
    严自得张着嘴,嗫嚅几下,却一时?不知道该去叫谁。世界已死?,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?音,但他还是在叫,声?音从胸腔里振荡,严自得变成了一座钟。
    “哒哒哒。”婆婆担任秒钟。
    “咚、咚、咚。”安有成为?分钟。
    “…妈妈。”
    妈妈成为?定音的时?钟。
    但妈妈是谁?一张空白的脸,毫无?表情的脸,一张对自己?最是憎恨的脸,一张唇齿相碰间会说出?你去死?的脸。
    这是妈妈吗?妈妈好像不是这样。
    头实在太痛,里面似乎嵌入一只巨型的图钉,压得好深,刺得好紧,疼痛,疼痛像金鱼被捏爆的眼球。
    严自得回过?头看向这一切,天穹和地面压得太挤,他觉得自己?又在被压缩,压得好小?,好窄,他跪在地上,身体似被强力摁向地面,他折叠在天地间,一下像矮化成小?时?的自己?。
    柏油路上铺满相纸与书页,骤然间,一阵风浪涌起,卷起漫天纸片,呼啸如浪。风浪中央,一本残破的日记悬浮其中,封皮龟裂,书页簌簌翻动,四周无?数纸片盘旋飞舞。天空陡然漆黑,金色的字迹从书页里涌出?,横撇竖捺扭曲错位着排列,相纸上的人脸融化,眼泪那般从纸上流淌。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
    严自得麻木抬头,漆黑的空间中出?现两道巨大的光影,它们穿着和父母一样的衣服,但这回脸上却有着清晰的五官。
    它们面无?表情,嘴唇机械地翕动:“严自得、严自得。”
    严自得喉咙像是要碎了,他呕出?字眼,像在泣血:“妈妈、妈妈,这些?到底是什么?”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
    又一幢人影遮天蔽日地立起,是相片里那张熟悉的脸,但此时?这张脸布满鲜血,血液滴滴答答流经他脖颈、指尖。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那人道。
    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无?数迷雾笼罩的梦境重合,那张脸越发清晰,眉眼、鼻子、唇形,完全一致,而梦境里自己?叫的是:
    “哥哥。”
    是严自乐,他的哥哥。
    严自得几乎肝胆俱裂,唇齿间似乎有了血的滋味,严自得用力吞咽,好像只有吞下了,把血液、黑影、惶惑、眼泪、自我、字眼——将这一切全都咽下了,世界就会重新归于安宁。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
    下一秒,严自乐旁边又出?现一个稍矮的身影,他睁着黝黑的眼睛望向严自得,声?音怯怯的。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
    这是严良。不,不对,不过?须臾间,严良又换了一张脸,他皱碎五官,捧着一堆碎掉的纸屑大哭,他呜咽着:
    “严自得!”
    这是谁?他是谁?怎么和小?时?候的自己?有着一模一样的脸?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
    这回又是安有,他穿着和方才完全不同的衣服,头发却变成黑色,他面容好恬静。安有施施然靠近,他掀动嘴唇,叫:
    “严自得。”
    人影越显越多,鬼魅那样重叠,严自得看见好多人,父母、严自乐、严良、婆婆、应川、孟一二……所有人齐声?诵读着他的名字:
    “严自得、严自得、严自得。”
    它们齐步朝他逼近,将严自得围在中央,像祭祀般叠声?低诵。
    它们询问,抛出?一个铁皮的问号:“严自得,生活是什么?”
    严自得不知道。音量在此刻变成实质的铁棒,毫不留情击打着他头颅,他感到刺痛,头晕目眩,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,他将刚刚憋下的气呕出?,又呕出?一团血色的蝴蝶,一颗跳动的心,一簇交缠的字眼。严自得呕吐着,他将自己?蜷起来挤压,他变成一管泵,一个喷嘴,一个泪腺。他蛮力挤压,到了最后,他倒灌出?身体里所有的血和泪,吐尽所有的自我。
    吐到最后,他变得空荡荡,多轻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