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馥浑身?发?僵,她竭力想让严自乐冷静下?来。
“不是的,不是这样,自乐,你?先冷静下?来,我们再好好说。”
“那是怎么样?”严自乐狠狠盯住她,他?说,“严馥,我恨你?。”
门用?力被甩上,门风像剑雨,将她捅了个对穿。严馥站在一片废墟之中,耳边又响起那时她教严自乐:
“ma——妈,这么读的,妈妈。”
晚上,严馥少?见地软下?姿态,她敲响严自乐的房门,还没开口时,房门就缓缓敞开。严自乐露出?完整的面庞,在幽暗的灯光下?,他?显得那么平和,如此完整。
严自乐垂下?眼,这是他?要说真?心话时的惯常动?作。他?说:“对不起,妈妈。”
严馥在那时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,这是一句预告的道歉,她在那时很艰难地回答:“没有关系,是妈妈没有做好。”
但那时严自乐没有接话,他?关上了门,说:“妈妈晚安。”
那天计划的谈话最后还是告吹,严馥本来是想着等他?状态再稳定点后和他?说清楚,但哪想这一等就是天人永隔。
这段时间?她总是睡不着,梦里的严自乐有着一张长满嘴巴的面庞,他?充满着声音,每夜在严馥的耳朵里跺着脚尖叫:
“严馥,我恨你?!”
“妈妈,我到底该怎么才能停下??”
“ma——妈,妈妈。是这样读吗?妈妈?”
而严馥的回答却被固定,她被迫着重复一句话:
“很遗憾,自乐,我也不知?道。”
也是这么一个正午,严自得也选择离开严家,严馥有想过阻拦,但当她想开口时,语言却又不知?不觉变成“很遗憾。”
她咬住下?唇,又往前走了几步,企图通过阳光让自己?清醒。她看见日光下?严自得的背影,他?背着自己?仅有的行李,一件背包,身?上套着重叠的衣物?,臃肿得像条虫子。
艳阳天,烈日,复刻着严自乐的严自得,严馥感觉自己?的心脏像在嗡嗡作响,她有点要腾空,但下?一秒又熄灭。她啪一下?坠落。
在这个时候,严馥才惊觉严自得和严自乐是那么的相似,分明不是双胞胎,却有着同样身?高,相似的身?形,他?们剪着同等长度的头?发?,五官排列成完全一致的角度。
不喜不悲。那么平和,如此完整。
严馥动?了动?嘴,想叫住他?,叫住自己?的孩子。
叫住严自得,叫住严自乐。
在她开口前严自得先开了口,他?转过头?,日光曝晒着他?面庞湿哒哒。
严自得说:“妈妈,你?放心就好,至少?我现在是不可能去死的。你?还没有意识到吗?”
严馥微怔。
严自得一字一顿:“在关于严自乐的死上面,我们都是凶手。”
-
严自得选择来到这个国度最南面的贫民?区。
这里聚集着一切被社会抛弃的人,他?们靠偷窃和营养液维生。在媒体的话语里,他?们是被社会抛弃的人。
科技日新月异,但只有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停止了发?展,垃圾遍地,街道臭不可闻,霓虹灯鬼影似得闪烁。各种法律之外的交易在这里进行。
但严自得来这里也并非为了什?么交易,他?也不会有什?么安全问题,严自得很清楚,从他?抵达到这片区域开始,他?身?后就多了许多严馥安排下?来的人。
和当时的严自乐一样。
妈妈到现在都天真?地认为自己?和十五岁的哥哥一样,践行的只是一场短暂的逃离。
但严自得本意并非如此。自从严自乐死后,他?便不能接受自己?作为严自得生活在严家。他?在这里找了一间?破旧的公寓房住下?,房子狭小背光,他?囤了大量营养剂,白天常在昏睡,梦里是光怪陆离的梦。他?这段时间?总是梦到太多人,那些人将他?围成一个圈,全都紧闭着嘴巴,泫然欲泣地望他?。
严自得有时在哭,有时也沉默,但大多时候他?都在喋喋不休地发?问。
在梦里,他?像有一千张嘴巴,它们震颤、嗡鸣、哀嚎。严自得总在精疲力尽中清醒。
醒来后严自得就会去到楼下?,他?背包鼓鼓囊囊,他?给饿到只剩皮包骨的小孩食物?,金钱,又给身?体受伤小孩以救治。在天气好时他?还拿出?常小秀的童话书?带着他?们在大树下?阅读,他?朗读给他?们追彗星小孩的故事,树荫下?小孩仰起脸,问着和当时的他?一样的问题。
“为什?么他?要追那个星星呀。”
“就是就是,不如追点钱,追点蛋糕什?么的,这追到了还能有用?呢。”
严自得没有正面回答,只是说:“你?们长大了就会知?道。”
里面有个稍显年长的女孩问:“那我们要长多大呢?”
她说:“哥哥,我们已经不算是小孩了,知?道面包是要通过工作才能换到钱才能得到,也知?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给我们很多容身?的地方,我很多时候都感觉我们这群人站在世界的背面,没有人愿意转过头?来看我们。大人们将我们背弃,政客们将我们隐藏,又或者是当成工作,当作战利品。我已经知?道了这么多,我依旧不算是大人吗?”
她又问:“那哥哥你?现在算是大人吗?你?能理解吗?”
严自得盯着她的脸庞,恍惚间?天旋地转。他?无言。
很久之后他?才说。
“很抱歉,我也不理解。”
小时候常小秀告诉他?这是寄托,按近义词来替换,这又是可以是方向、理想、人生所求。严自乐为此追逐过,他?逃离,又从山坡上滚下?,他?身?上种满疑问的种子,齐齐发?芽,齐齐作痛,却依旧没有寻找到。
严自得在很多时候都在想,是不是因为严自乐没有找到这枚彗星,没有让他?一直奔跑,才导致到现在这样的结果?还是因为严自乐已经抓住这颗彗星,这颗彗星拖着他?坠下?呢?
严自得不知?道。
他?有时又想,是给予给他?爱不够分量吗,但在那一晚他?反反复复听了那么久常小秀留给他?的视频,为什?么还是要如此决绝选择离开。
问号的种子移植到了严自得身?上,但他?实在不及严自乐聪明,他?找了很久,久到种子发?芽、开花,在他?身?上郁郁青青,汲取掉他?大半的营养,严自得还是寻找不到答案。
最后他?只是用?了常小秀的话来回答:“但我想,可能这就是什?么理想吧,人生所求之物?之类的。”
小女孩眼睛亮晶晶,她瘪瘪嘴,“这也太大了,我只是想要活下?去。”
在严自得离开时,他?们围住他?要获得他?的姓名,严自得告诉他?们:
“我叫严自乐。”
在快要抵达十九岁的那段日子里,严自得就这样地生活。很长一段时间?里,他?不照镜子,不看自己?,但写日记的习惯却一直保留。
他?拿来那本由严自乐粘好的册子去写,日记里最高频出?现的词只有一个名字:
严自乐。
贫民?区里的小孩叫他?自乐哥哥,严自得在日记里也写严自乐,严自乐三个字像空气萦绕在他?周身?,在很多时候,严自得都快要分不清自己?到底是谁。
问号的根茎依旧紧抓,严自得精神状态越来越差,他?开始花更多的时间?在屋内,他?昏睡,做梦,大剂量的语言的在梦里蒸发?,醒来时又是浑身?酸痛。他?流眼泪,泪水蒸发?,严自得觉得自己?的灵魂也随之蒸腾。
严自得变成一个哑巴,一位瘸子。离十九岁越近,他?就越没有办法出?门,他?蜗居在黑暗里,幻想在这里滋生。他?变成赤条条的影子,祈祷严自乐能踩在他?身?上,成为人,拥有一条用?不将他?叛离的影子。
这段时间?应川、孟岱也常给他?打来电话,严自得刚开始时很少?接通,但朋友们太拥有坚持不懈的力量。在一个无眠的夜晚,严自得接通,电话那头?是孟一二,他?告诉严自得自己?今天和同学们去秋游,说好想念你?呀,自得哥哥。
严自得没有说话。
后来电话被一一传递,严自得听到孟岱以大人的身?份叹气,说严自得——但叫了他?名字后跟的只是沉默。
原来沉默是场瘟疫,能通过频率传播。
后来是应川接过手机,他?似乎在鼓着气说。
应川说:“严自得,我是应川啦。我好想你?们。”
你?们是哪些人?严自得在那时翻了个身?,月光被他?压在胳膊下?。他?想这里面包括自己?,安有,还有严自乐。
但他?现在实在没有太多力气思考除严自乐之外的事情。严自乐死了,他?的魂灵却像无垠的阴影将严自得彻底笼罩。严自得睡前是他?,醒来还是他?,他?对哥哥说对不起,严自乐没有出?声,像是真?正变成了一只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