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以为她会反驳,不料她坦率地承认道:“辛苦的确是事实。”
这就对了,我点了点头。“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,还很容易哭闹?”
“嗯,这都是家常便饭了。”她无力地点着头,“我总觉得光是帮她收拾这些事情,一天就过去了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“其实我本来是有这种思想准备的。既然做了母亲,辛苦也是天经地义。只要有爱,这根本不算什么。”
“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?”
“我跟那孩子不亲。”她呻吟般地说,“有时我对她的那种感觉,别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有的。我会发自内心地厌恶她,你相信吗?”
“虽然难以置信,不过我知道有这种事例。”
“也是,你在那上面提到过。”
“那上面?”被她这么一说,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,不由得瞪大了眼睛,“你是读了那个才来找我……”
“是啊。”她回答。
那是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。
请从科学家的角度谈谈对虐待儿童事件的看法—几个月前,一直合作的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。编辑强调道,美国每年会发生两百万宗以上父母或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案件,其中造成死亡的达三千多宗,而且这种现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,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。
我回绝了他的要求。一个纯粹研究物理的人,哪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说三道四。但总编对这个题材很执着,一再登门拜托,最后我只得答应去采访相关人士,将访谈所得以自己的风格写成文章交差了事。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这般热心,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解开了。原来总编的表妹在做幼儿教育咨询方面的义工,从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艰辛后,总编便决心在自己的杂志上发一篇报道。所以我采访的对象也正是总编的表妹。
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。对我来说,这个任务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,至少我对现代社会滋生的种种心理问题有了实际了解,本身就是一大收获。但这篇文章我自己都觉得平平,内容也没什么新意,在读者中并没有多大反响。
连我这个作者都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,我做梦也没想到,沙也加竟然读过这篇文章。
“你在文章里提到一个母亲因为婴儿晚上老是哭个不停,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,对吧?我看到后吓了一跳,还以为写的就是我呢。”
“你也有过那样的情况?”
“有过好多次。我家美晴小时候夜里也哭得很凶,有一天晚上,就在我预感到她就要哭出来的瞬间,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?我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塞到她嘴里。我只能认为自己疯了。”说着,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,眼里却依旧泛着泪光,“这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?我记得你是这样写的。”
“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能下结论。”我谨慎地说。
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:肉体虐待、疏于或拒绝保护、性虐待、心理虐待。施加暴力是肉体虐待,所以从刚才沙也加的描述来看,她的行为的确属于虐待儿童的范畴。
“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?”我问。
“我打了她的腿。我先让她坐好,然后对着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,打到又红又肿也毫不在乎。”
“原因呢?”
“她不肯吃饭。我叫她少吃点点心,她却背着我偷吃,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又撑得吃不下了。”
“所以你就骂她?”
“对。”
“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?”
听我这样问,沙也加似乎呼吸为之一窒,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,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。“那孩子从来不哭。挨打的时候明明很痛,她却总是忍着,什么也不说,好像在等着早点过去一样。”
“过去?什么过去?”
“暴风雨啊。”她把右手插进短发里,“每次都这样。我一发火,她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,一点反应都没有,最多偶尔瞅我一眼,仿佛在说‘受不了,又来暴风雨了’。一看到她那样的眼神,我就变得不知所措,等回过神来时,已经在动手打她了。”
“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样。”
“是的,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。你可能会觉得奇怪,但这是真话。在那孩子面前,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,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看到她被我打得红肿的双腿,突然就害怕起来。”沙也加说着说着,眼泪又打湿了脸颊,“我的脑子出问题了。”
“你别这么想,这样的人有很多的。”
我说的是事实。
通过采访我得知,打电话来咨询的人里,约有七成是施虐的母亲。也许有人会不解,既然都想到打电话求助了,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吗?咨询师说,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亲的心态。她们正是因为停止不了虐待行为,内心痛苦不堪,才会打来电话。听说还有一个母亲猛打自己孩子的脑袋,把孩子打昏过去后,又慌忙带他上医院,治疗的时候她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。因为害怕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孩子打死,她才打来了电话。
等沙也加情绪稳定了一些,我问道:“你现在这种情况,你丈夫知道吗?”
“应该不知道吧。”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,“因为我只字未提。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说,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。他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。正因为一无所知,他才放心地一个人去了美国。”
“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?”
“因为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
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。
她生怕给别人留下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,这种担心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。她不希望被当成无能的母亲。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强惹的祸。
“但他不会觉得不对劲吗?比如看到美晴的时候。”
“我想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那孩子……美晴在我丈夫面前特别乖巧,跟她讲的话都会听,也不调皮捣蛋,口齿还伶俐得很。我丈夫常说,同事的女儿也有几个和美晴一样大的,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,我有美晴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运了。他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,就因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,才会说出这种话。”
沙也加嫌恶地撇了撇嘴,我看在眼里,心想她说她有时候很讨厌女儿,这话恐怕是真的。
“你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吗?”
“没有。不过我自己也很努力,看了很多育儿书。”
“我想也是。”
施虐的母亲都有一种倾向,就是盲目地依赖育儿书。书上写的本来只是一个目标,她们却以为必须严格照做才对。但实际上不可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,孩子不断给她们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。次数多了,母亲心里就会产生攻击的冲动,一旦控制不住,施虐行为便开始了。
“美晴是什么时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?”
“大概十天前吧。”
“那之前一直是你和美晴两个人生活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们单独相处时情况如何?”
“简直是地狱。”她说,“我家附近有一户专门替人照看孩子的人家,我还认真考虑过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里,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去这种荒唐念头。每天跟那孩子生活在一起,脑子好像也渐渐不正常了。我自己都害怕哪天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。”
“所以你就把美晴送到婆家去了?”
“不是。”她摇摇头,“是被带走的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
“我经常把美晴托给刚才说的那户人家照看,是他们联系了我婆家。听说电话号码是找我丈夫要的。”
“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婆家打电话?”
“因为看到了美晴身上的瘀青。”
“瘀青?”我随即恍然,“是你打的?”
沙也加取出手帕擦着眼角,又吸了吸鼻子。“他们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,虽然美晴什么都没说,但总觉得情况不对,就给我婆家打了电话。”
“你婆婆接走美晴时,是怎么说的?”
“她说我可能罹患了育儿神经官能症,暂时帮我照看一段时间。虽然说得很委婉,但她的表情却仿佛在说我不配做母亲。”
“于是你就托付给她了?”
“我也没法子啊,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母亲。”
我想不出合适的回答,只能望着挡风玻璃。
“婆婆说美晴在那里过得很好,我想这恐怕不是讽刺,而是事实。本以为孩子离了母亲不行,其实只是我的错觉而已。而我自己也有种解脱的感觉,终于不用再照看那孩子了。刚才打电话过去,也不是因为我真的惦念她,而是担心一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的话,公公婆婆难保不会唠叨。”
“要是照这样分析,谁都有自私的一面啊。”
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沙也加,她默不作声。
“我那篇文章对你有帮助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