贵子烦躁地摇摇头。“很难解释清楚,还是带你去见见他吧。”
“见我哥吗?”寿明感到疑惑。
“你一定会吃惊的……”贵子脸上浮现出虚弱的微笑。
几天后,寿明跟着贵子出了门,去的地方竟是医院,而且并不是一家普通的医院,里面的病人都受到精神疾病的折磨。
昏暗的会客室里,寿明与喜久夫久别重逢。可是,哥哥已经不是在代代木公园看到的那个扮演铜像的艺术家了,他变成了另一个人,如枯木般干瘦,灰暗的脸上布满皱纹,完全是一张老人的面孔,表情也没有一丝生机,双眼看上去和死人无异。
见面之前,寿明听主治医生说,喜久夫患上了重度慢性酒精中毒,不仅肝功能已经恶化,还出现了认知障碍,最近甚至会不时发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情况。
“是我啊,我是寿明啊!记得吗?”寿明先问道。
喜久夫的脸上没有一丝颤动,仿佛一张能乐面具,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“我没喝”。
“你身体还好吗?”
喜久夫依然没有回答,只是微微皱了皱眉。
“爸死了。”寿明说道,“前几天刚办完葬礼,你怎么没来?”
喜久夫一声不吭,躲躲闪闪地看了看贵子。他大概还认得母亲。突然,他看向寿明,表情痛苦地说道:“是我的错……”
“你听得懂吗?”寿明疑惑地问。
“是我的错,”喜久夫重复道,“我的错,我的错,我的错!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,“我的错!我再也不喝了!”
寿明看了一眼母亲。
贵子垂下眼睛,眉间只剩酸楚。“你哥要是感觉到有人在责备他,就会变成这样。医生说,这是思维能力低下的缘故,但是……”她看向喜久夫,“今天格外严重,他有时还是可以说一些完整的话的……”
“是因为我吗?”
“可能吧。”
哥哥这副样子,寿明实在看不下去。他说了声“回去吧”,站起身来。
听贵子说,喜久夫三十多岁时开始沉迷于酒精。由于做什么都处处碰壁,他每天从早到晚喝酒消愁,而且越喝越多,渐渐茶饭不思,生活只剩下酒精。
贵子自然察觉到了喜久夫的反常。每次见面他都是一身酒气,无论何时手里都拿着一罐啤酒。贵子怎么也没有想到,喜久夫当时已经病入膏肓。一天,喜久夫失去知觉昏倒在路边,被人送到医院。接到医院的通知后,贵子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。
“我哥就这样了吗?已经治不好了?”
母亲缓缓摇了摇头。“医生说,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是一点一点在好转,虽然需要花些时间,但也还有可能恢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。完全恢复正常是不可能了,医生说酒精中毒是不治之症,而且再沾一滴就没救了。所以啊,就算出院了,也必须得有个人看着他。”
“这样啊,的确棘手。”
“寿明,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为难的。我会负起母亲的责任好好看着他,想办法让这孩子重新站起来,今后也不再喝酒。”
寿明从贵子的话中感觉到了深沉的母爱,这种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改变。她一定很后悔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了孩子的身上。“就按您说的做吧。”寿明如此回应道。
岁月缓缓流逝,数年过去,喜久夫转到了一家名为青柠园的看护机构。只要入住时交一笔费用,这家机构就可以一直照顾到患者离世。费用自然不低,但寿明没有阻止贵子。喜久夫是佐治家的长子,有权利继承遗产。后来寿明听贵子说,喜久夫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下来,每天还会读读书,但身体状况很难算得上健康。他会不时瘫倒在床上,而且双耳已经失聪,和贵子交流时都是笔谈。
“你要是能去看看他就好了……”对于贵子的请求,寿明没有立刻答应。他也想去看看哥哥,可又觉得还是不要再见为好。万一哥哥见到他以后病情反而恶化了呢?既然已经稳定,保持现状或许更好。
“等有机会就去。”寿明这样回答。然而,机会尚未到来,喜久夫便因肝硬化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贵子和寿明为喜久夫举办了葬礼,规模很小,就在青柠园附近的一处殡仪馆,来上香的只有几个青柠园的工作人员。听贵子说,自从喜久夫患上慢性酒精中毒,剧团的朋友也都和他渐渐疏远了。
“喜久夫先生是个好人。”一个女工作人员对寿明说,“他总是随身带着几张小卡片,上面写着‘感谢你每天的付出’‘辛苦你了’之类的。每次看到我们,都会挑出一张卡片来给我们看。”
虽然失聪了,他还是想尽力和周围的人交流吧。寿明很惊讶,没想到哥哥在去世前身体状况竟然已经恢复得这么好了。
寿明还听那个女工作人员说,有一段时间,喜久夫甚至可以独自外出了,还曾经申请过在外留宿一晚,但并没有说要去哪里。他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,也没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。那天晚上哥哥到底去哪里了呢?寿明问贵子,贵子也表示不清楚。
寿明听说哥哥在青柠园里有一位相熟的朋友,姓向坂,比哥哥年长一些,曾在一家企业担任董事,位高权重,但是患上了一种全身肌肉会渐渐僵硬的病,于是来到这家看护机构疗养。寿明本想向他打听喜久夫在世时的情况,不幸的是他一年前就去世了。
躺在棺材中的喜久夫比起寿明在医院见到时看起来反而年轻了一些,表情安详,似乎对人生感到满足。寿明心中没有什么悲痛的感觉,只觉得母亲终于可以解脱了。
然而,寿明终究还是没有理解母爱为何物。喜久夫离开没多久,贵子就出现了行为异常,经常走失,警察会不停地联系寿明。每次问她,她都一口咬定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带她走的。这是典型的认知障碍。贵子曾肩负着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喜久夫的责任,现在她失去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。
就这样,寿明一家三口照顾起患病的贵子。虽然会给妻子和女儿带来麻烦,但一想到母亲这么多年来的付出,寿明就下定决心要承担起这一切。况且,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苦恼。这一苦难在今年春天也结束了,寿明决定把母亲送进看护机构。寿明知道,一定会有人在背地里说,这家人竟然让别人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养老送终,但作为儿子,他已经倾尽全力。即使有人说什么,他也能问心无愧地去回应。寿明只是不想家人再受苦了,特别是妻子。
故事虽长,总有终章。等到有一天把母亲也安稳地送走,就可以只为自己、妻子和女儿的事情操心了——寿明对自己说。
第22章
“事与愿违,这件事还是没有结束。何止没有结束,又有了新的开始。”佐治摆弄着空茶杯。
玲斗拿过茶杯斟满后递给佐治。“新的开始,就是祈念吧?”
“对。”佐治啜了一口茶,“母亲搬走后,我在收拾屋子时发现有本书里夹着一封信,信封上写着‘给母亲’,背面留的是哥哥的名字。麻烦的是,信并没有拆封。我觉得有些难办,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从哥哥那里收到的这封信,可能她早就忘记了,或者是哥哥直接把这本书交给了母亲,却没提过里面夹着一封信。不管怎样,母亲一定还没读过。我能擅自拆开哥哥写给母亲的信吗?母亲现在这样,我也无法征询她的意见。虽然心里觉得过意不去,我还是决定拆开看看。信封里只有一张便笺,上面的文字异常简练,只有一句话:‘我寄托在月乡神社的神楠里了,请母亲过去接收。’”
“寄托?上面写的是寄托在神楠里了?”
“对。”佐治答道,“我一头雾水,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后来上网一查,才知道了这里,说是有一棵巨大的神楠,只要在树洞里祈祷,愿望终有一天会实现。我难以理解,难道哥哥来到这么远的月乡神社,就为了对着一棵楠树许愿?他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?类似的传说哪儿都有,他不会真的相信了吧?另外,‘寄托’这个词也让我很在意,许愿就说许愿,为什么要说寄托?我再三思考,得出的结论是哥哥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,他受到幻觉支配,做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……”佐治又啜了口茶,叹息一声后来回看了看玲斗和优美,“你们怎么看这个结论?会不会觉得我这么想有些奇怪?”
与玲斗对视一眼后,优美看向父亲。“不会。”她摇了摇头,“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。”
“那我就放心了。我不想被你们当成冷血的人。”
“不过,这件事后来也没有解决吧?”玲斗确认道。
佐治轻轻点了点头。“我想忘得一干二净,可心里总是惦记着。不管做什么,它都在脑海里的某个角落,挥之不去。月乡神社、神楠、寄托……这些到底是什么?就算哥哥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,可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既没有关系又不曾结缘的地方呢?于是,我总算下定了决心。”